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岳父大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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岳父大人

薄暮冥冥, 廳後游廊將將掛起了燈籠,燭火透過紅色燈罩映出的一絲昏黃暖意,被傍晚清涼的風帶走了去。

晏檸方跨出門, 手臂便被崇弈一把握住,他跨步於她身前,擋了她前行的路,在她身上投下一片暗沈影跡。

他此刻明明寒著臉,通身卻又隱隱散著急切之意。晏檸並非不願顧及他心情,只是與爹娘久別,又隔了一層生死,思念之情一時難抑。

略定心神, 她掙開他手,兩只小手圈起崇弈左手手腕, 拖著他向王府後門行去。

平日裏一步抵晏檸兩步,走路時都得遷就著她速度的人, 這會子步履拖沓,倒還要她使了力往外拽。

這般拽著他, 到得後門口, 她用力甩開了他手, 氣鼓道:“山村地界,爹爹是一家之主,家裏凡事都由他說了算,他又是這麽些年的老固執了。你若為了這點事便要同他置氣, 日後……日後可怎麽相處?”

“我何曾置氣?”崇弈見她著惱,忙將她拉入懷中安撫, “我只是……擔心你爹娘心底不接納我。”

雖是為了解釋、為了安撫,但總算將連日來心裏的擔憂說出了口。只是, 本還想著是他憂思過度,今日見晏檸父親這做法,心下了然,恐怕情況只會比他擔憂的更糟。

所以,這個在外不可一世的男人,真是因為要見她爹娘而緊張?

晏檸覺心間微動t,欲安慰一二,可一時又確確想不出該如何說。心裏急著見爹娘,出口的話便略顯敷衍:“怎會呢?別胡思亂想了,趕緊走吧。”

“其實,爹爹要去新宅也合情合理,畢竟於他而言,那才是晏家。左不過是遣人把接風宴挪到新宅而已,不費什麽事兒的。”晏檸覆又握起崇弈的手,腳下步子急促,嘴上倒還匆匆安撫了他兩句。

臨近新宅,望見三輛馬車排列於門前,馬車邊,晏父晏母身著深色粗布衣裳,正張羅著小廝們搬運行李。

“爹、娘。”晏檸見了二老,只定了一會子神,便甩開崇弈手,拎著裙擺向他們小跑而去。

她直直撲入晏母懷中,另一手握著父親的手,眼睫顫著,溫熱淚珠似斷了線的珠簾,自她眼眶不住滴落。

前世父母親恩未嘗,便陷入冰冷的死亡之中,那些遺憾和懼意在重又見到父母的這一刻,若噴泉般自心底湧出。

那情緒如此劇烈,以至她根本未察覺到,身後被甩開了手的崇弈,驀然緊握成拳的手和驟然僵硬的下顎。

晏母這頭,慈愛地輕拍她背脊,一時哽咽不能言語。好一會兒,才緩過勁來,心疼道:“阿檸,娘的小阿檸,才半年多未見,怎會瘦成這般?”

“哪有?”晏檸小臉在晏母肩頭蹭了蹭,抹去眼角的淚珠,帶著輕微的鼻音回道,“只前次去北境受了凍、生了病,已大好了。”

“王……王爺?”晏檸侄子晏平自府內出來,見三人於門口敘著舊,崇弈一人站立於外,訝然出聲。

他雖未見過崇弈,但到底是正經讀了書、考了學的,見崇弈通身穿著、氣度,便知身份必然不凡,猜測必是他那攝政王姑丈。

晏平這一聲,將晏檸自久別重逢的覆雜情緒中喚出。她忙退了步,欲向父母介紹崇弈,卻聽身邊“撲通”幾聲,接著傳來父親略顯蒼老卻洪亮的聲音:“草民拜見攝政王,王爺千歲。”

“民婦拜見攝政王,王爺千歲。”晏母接著拜道。

晏檸倏然垂首,看著面前伏地而拜的父母,紅唇微掀了掀,卻發不出任何聲音。

微紅著的眼底覆又噙起兩汪清泉,她轉身望向崇弈,卻見他此刻雙手負背,雙目緊閉,面色……沈冷。

“崇弈……”她低低喚了聲,微顫的嗓音裏帶了絲她自個兒也未曾察覺的祈求之意。

夜風拂過廊道,偷走了她方從母親懷中得來的暖意。微涼的小手不自覺哆嗦了下,她再次顫聲重重喚道:“崇弈!”

崇弈終是睜了眼。

暮霭沈沈,她本看不清他眸底情緒,卻又分明感受到了他目光帶來的威壓。

“崇弈。”極小心地,又喚了聲。她此刻思緒乍亂,想不透他這般反應到底為何。

明明昨日,他還牽著她手,於宅中同她說著他的安排、打算,盡心無比。如今卻為何又突然這般姿態?

崇弈跨步上前,黯然的天色愈發顯了他身形的高大。待他近身,伴著一股寒凜之氣,晏檸被他一把抓握了手,拽至身側。

“二老請起,不必拘禮。”他明明嗓音平穩,聽來淡然,可晏檸的手卻被他抓握得生疼。

“阿平,你也快起來。”晏檸焦急道。

這一番折騰,晏檸心底裏,於父母別離的傷感之情更甚。便任崇弈牽著,於廊道中看著父母張羅指揮,待將馬車徹底搬空了,才與二老、晏平一同進了府。

二哥晏楊於府中張羅行李拜訪、布置,得知攝政王親臨,忙從後院趕來見了禮。

稍事修整,晏檸便引著眾人來到府中膳廳。頭一次與皇親貴胄同桌而食,晏家四口人初時尚有些拘束,好在晏檸熱絡活潑,很快便讓家人放松了些許。

除了晏檸,崇弈素來不與人同食,故而滿滿一桌子菜色,他只動筷去夾取了那些未被動過的。但凡另幾人曾動過一筷子的,他便不再去吃。

故而,只一盞茶的功夫,晏檸尚招呼著家人用餐,崇弈便放下了筷子,端坐起來了。

崇弈這般做法,晏檸心中自是理解。她憂心父母誤解,忙替崇弈解釋著,說他自小有潔癖之癥,不是故意針對家人。

晏父嘴上應了,心裏卻仍是吞了蒼蠅般的難受。咽下了口中青菜,望著晏檸嘆道:“我說阿檸怎麽短短時日瘦了這麽許多,你瞧瞧這滿桌子的菜,哪一道有油水了?這般清寡,哪裏能養得好人?”

晏檸聞言楞了楞。崇弈素來重口,這滿桌菜色又是她親自挑選、排布,從山珍到海味一樣未缺,怎地就……清寡了?

她正欲開口再解釋,卻聽母親低聲勸道:“老頭子你少叨叨兩句。”

“飯桌上,男人說話,你一婦道人家插什麽嘴?”晏父斥道。

話畢,他瞥了眼崇弈,見他面色無異端坐,又接著批道:“便是你成日裏這般沒規沒矩,才把女兒也教成了這個樣子。”

“爺爺!”晏平聽祖父話鋒淩厲,覺在攝政王面前失了禮,忙出聲欲制止。

可晏父又哪裏會聽,只瞪了晏平一眼,便繼續道:“咱們鳳屏山山坳坳裏的農家姑娘,各個都知道婚姻大事需媒妁之言,三媒六聘、迎親拜堂哪個都少不得。她倒好……”

“爹!”晏檸急喚了聲,打斷了晏父。

她深知,未完婚事乃是崇弈心中一大結。如今父親又明晃晃拿此事說道,她真是怕極他會因此激怒崇弈。

“爹哪裏說得不對?我們雖是農戶人家,但我也從小教你,要守女德、遵女戒,在家從父、出嫁從夫的道理。你如今婚儀未成,便是尚未出嫁,就該以父為天,竟還頂撞於我!”見崇弈一直未出聲,晏父這會子倒是找回了平日在家時的氣焰。

方才宅府門口那一點父女久別的溫情,顯是已散清了。

可晏父這話一出口,崇弈置於腿側的手,便緊扣起拳。晏檸只覺自個兒脖頸間的汗毛根根豎立,再顧不得父母目光,兩手握住了他已繃得指節泛白的大拳。

晏父見狀,氣得鼻翼都括了去,渾身火氣似要噴湧而出,語氣愈發重了些,對著晏母吼道:“看到了嗎?你這個做娘的就是這樣……”

“岳父大人!”崇弈終於出了聲。他聲音不大,卻極其沈重渾厚,震得晏父立時便噤了聲。

再沒了方才的隱忍和克制,他這會子眉峰緊皺,目光如炬,絲毫不掩飾威壓之意。

他無意爭辯,但這一聲“岳父大人”,這四個字,便將晏父方才一通尚未出嫁的言論駁斥了去。

可晏檸也未想到,自己泥腿子出身的父親,頂了“岳父”這頭銜後,竟比平日裏又更多出了幾分無理取鬧和……勇者無畏。

只見他重重放下手中筷子,不輕不重地回了句:“如今小女尚未出嫁,草民擔不起王爺這一聲。”

“爹!你少說兩句吧,吃飯!”晏檸氣道,以眼神示意晏母為晏父夾些菜去,好堵了他嘴。

晏檸設想了一整日的這頓接風宴,終是未得和樂、溫情。

聽著父親於桌前的訓斥,她恍惚間覺自個兒似乎又回到了鳳屏山那土墻竈屋。那竈屋長桌,本應是全家人聚集用餐的溫情之處,卻每每成為父親訓斥、說理之地。

在那靠天吃飯的山坳裏,每戶人家的男主人便是天一般的存在,說一不二。而那些每日同樣操勞辛勤的婦女,盡管還背負著生兒育女之責,卻總是被批判、被責罵的那一方。

更有甚者,一言不合便動手毆打。

而晏檸從小便被告知,她生得好看,是極有價值的。

尋常人家的姑娘,一輩子不過挑個人家嫁了過日子,而她則有機會被嫁入鎮上商賈富戶,改變家人生活甚至命運。

婚姻嫁娶,不過利益交換。

只是有些人有得選,有些人沒得選。一些女子可待價而沽,一些女子則……

她握著崇弈的手,漸漸松了去,方才於餐桌上的熱絡也淡了去。

自家女兒從小的心結,晏母心中自是了然。這會子見晏檸神色倏黯,又垂著頭,再沒了方才的精氣神兒,便猜想她該是心裏又犯了怵。

是以,當崇弈欲反手握回晏檸小手時,便聽晏母熱切聲音傳來:“阿檸,娘半年多未見你,想你得緊。今晚娘去你房中睡,咱娘倆好好說說體己話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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